罗布泊自驾4人遇难：被轻视的无人区致命越野
来源：三联生活周刊
7月22日，一个包含20余人、11辆车的自驾车队未经批准进入新疆罗布泊野骆驼自然保护区，随后一车4人失联。经警方及民间救援者搜救，29日确认4人全部罹难。
过去，罗布泊被认为是神秘禁忌之处，科学家彭加木、探险家余纯顺和许多户外爱好者都曾丧生于此。但如今，随着越野车的普及和当地旅游业的发展，罗布泊已然成为一个被轻视的游戏场，一位当地的越野爱好者表示，“我们去就像逛公园儿一样。”
两次“加油乌龙”
每年6月至8月是罗布泊最为严酷的季节。罗布泊位于新疆若羌县北部，塔克拉玛干沙漠东沿，是世界知名的干旱中心，近10万平方公里土地上，交错着戈壁、沙漠和盐碱地，鲜少有水的痕迹。这里年平均降水量仅20毫米，夏季地表温度高达70摄氏度，寸草不生。
因为极端严酷的气候，罗布泊与青海可可西里、新疆阿尔金山和西藏羌塘并称为中国“四大无人区”，未经批准不得进入。但这种禁忌只是增加了它对探险者的吸引力。此次发生意外的越野车队，便是众多冒险穿越罗布泊的队伍中的一支。
王平是车队成员之一，他回忆，整个队伍有一名领队，两名向导，共20余人，每位队员缴纳了9800元的费用。车队共有11辆车，其中9辆来自四川，经由一家改装店车主相互认识，结伴出发；另外2辆车，一辆是领队的蓝色皮卡，一辆是“临时加单”的广东陆巡。他认为车队的准备还是比较充分的：穿越罗布泊预计需要两三天，但他们储备了五六天的物资，还配有专门的后勤保障队伍，包括修理工、厨师和在特定地点等候的拉油车，所有车均配有车载电台，频道也已经对好。
据王平描述，7月22日中午1点，他们绕过检查站，进入罗布泊东部的野骆驼保护区，而后在沙丘中频频受挫，“基本上一直处于陷车救车又陷车的无尽循环”。当天，他们并未到达预定的目标地，但大家心态都比较放松，第一天晚上众人一起吃烧烤、炖羊肉、放烟花，喝酒聊天一番后才去休息。
23日，车队出发后又进入陷车循环，当距离预定加油地还有1.5小时车程时，车队中两辆“霸王龙”油量告急。霸王龙一般使用的是95号汽油，但领队贾宁却拿出自备的92号汽油补上。加错油后，两辆霸王龙“跑一会就跑不动了”。
由于拉油车没有卫星电话，无法联络，贾宁便带着两辆车前往预定地点找拉油车，其余人原地扎营休息。或许因为路况不好，贾宁5小时后才带着拉油车归队。当晚9点，所有车都加好了油，两辆霸王龙试车无碍，“大家都安心休息了”。
连续出现的小插曲，并没有阻挡车队的前进。7月24日早晨，车队再次出发，但意外又发生了——出发两三个小时后，白色霸王龙“趴窝”了，陆巡也出现动力不足的问题。王平记得，修车工检查后并未发现明显问题，有队员认为是因为错加的92号汽油仍占一定比例，提议多加95号汽油。
于是霸王龙再次加油，但这一次，竟然又错加成了柴油。加错油后，有人提议放空油箱，但操作过程中又弄坏了油管。最后，霸王龙彻底走不了了。
分队行动，一再遇险
7月24日下午车辆出问题后，陆巡和白色霸王龙上的队员决定退出行程，由领队贾宁带着他们往东走，离开罗布泊，其余人员则由向导段明带领，继续向西。车队由此兵分两路。
陆巡车主后来向救援者刘杰回忆，24号下午，白色霸王龙趴窝后，车被留在原地，车上的2人转移到了贾宁的蓝色皮卡上，而陆巡走了10公里后也因动力不足，停滞不前。这时距罗布泊东边的出口雅丹地质公园，只剩二三十公里的路程，领队贾宁决定让陆巡车3人原地等待，自己先将蓝色皮卡上的队员送出去，再回来接陆巡。由此，7人小分队再次一分为二。
25日一整天，陆巡队员都未等到贾宁的消息，车上的物资也所剩无几，而且由于卫星电话之前被拉油车带走，他们无法向外界求救。情急之下，车主做出了一个决定——先往被抛弃的霸王龙方向走，因为上面的物资能支撑他们继续等待。但走了三公里，陆巡就走不动了，车主拿出了自己的航拍飞机，确定霸王龙的位置距离他们大约10公里，然后让自己17岁的儿子于26日早上5点出发，趁温度还未升高，以最快的速度到霸王龙处将物资带回。刘杰认为这一队人还比较幸运，“他儿子赶在中午11点半左右背回了29瓶矿泉水、2瓶啤酒，还在霸王龙旁边用石头摆出了‘SOS’。罗布泊的时间比东部地区晚1.5小时左右，所以那时候的温度还不太热，不会致命。”
这时，幸运再一次击中陆巡，“车辆打起火了”。车主慢慢地将陆巡开到了霸王龙旁边，继续等待救援。
在这期间，主车队的行程也意外频发——24日晚上柴油车油料告急，25日早晨不断陷车。最后，车队决定原地不动，由段明、王平等4人驾两车前往大峡谷，去取预埋在那的200升柴油回来。本来段明预计3小时即可完成往返，但事实上根据王平回忆，由于“路况不好”，光是开到峡谷埋油点就花费了3小时，接着“找油挖油花了一小时，从大峡谷出去的路又被堵住了”，几人像无头苍蝇在峡谷中绕来绕去，直到晚上九点车辆油表报警。4人只好在外面度过了和大部队分开的一晚，王平说，自己当时尤其煎熬，“基本上一晚没睡觉”。
由于面临油料耗竭的慌张，主车队的众人无暇关心小分队，不知道他们已经遭遇险情。王平回忆，26日早上五点，一行人从大峡谷拉着柴油往回走，因为车辆油不够，又差点没能返回大部队。早上七点，与大部队汇合后，车队加好油，打算按原计划从北部尽快穿出，但由于地形过于复杂，车队频繁陷车，部分车辆又出现动力问题，众人决定原路返回。开到下午7点，车队再次油料告急，大家决定将唯一一桶95号汽油留给段明，让段明独自驾车去接应拉油车。
这期间，主车队一直未能联络上贾宁小分队，于是让段明去白色霸王龙坏车点附近查看情况。结果在霸王龙旁边发现了陆巡，车上3人因此获救。王平回忆，得知陆巡和贾宁分开两天的消息，“所有人的心都提了半截”，而段明立刻开始搜索，很快找到了在沙漠中陷车的蓝色皮卡，并在周边找到了3具遗体，分别是修理工和2名霸王龙队员，唯独没有贾宁。
29日中午，民间探险家、中国探险协会会员刘杰应家属要求，进入罗布泊寻找失踪的贾宁。刘杰回忆，自己开车从罗布泊东部进入，十来分钟后，就在一块平坦的沙漠中发现了他，遗体高度碳化，犹如被烤干的树枝。
刘杰描述，贾遗体位置在蓝色皮卡陷车位置的正东方向8.1公里，遗体腐烂程度较高，其他3人在陷车位置东南方向7.8公里，两者相距3.2公里。他推测，陷车后贾宁应该是想徒步出去寻求救援，将剩下3人留在车中。途中贾宁遇难身亡，剩下3人由于迟迟等不到贾宁，心生恐惧，也离开车辆尝试徒步，随后遇难。
致命的乐观
谈起这次遇难，多位曾穿越罗布泊的采访对象指出，领队贾宁犯下了几个严重的“低级错误”：一是加错油，引发了车队后续一系列状况，二是离开原本物资充足的蓝色皮卡，试图在极端天气下徒步走出罗布泊。
一位熟悉贾宁的探险圈人士告诉本刊，贾宁是在三四年前来到敦煌，开始接触罗布泊旅游行业，虽然有多次穿越经验，但并不具备基本的沙漠驾驶技术和野外生存知识。他回忆，贾宁一般负责“攒局”，攒到一个队伍后再找向导来带队，“他每次都是跟别人一起进去，坐别人的车，他自己开车是不行的，也不太会看GPS地图。”出发前一两周，贾宁曾来找他，说自己弄到了一份穿越罗布泊的“绝妙路线图”，“我当时看了一眼，这哪里是罗布泊地图，分明是大海道的”。他认为，贾宁对罗布泊的地形并不熟悉，于是提醒道，“你这样搞是要出大事的”。
看上去，领队贾宁经验不足，似乎是4人遇难的重要原因。但本刊注意到，车队里未曾加错油的陆巡和猛禽，也在路途中多次出现动力不足的问题。而且，担任过罗布泊某保护站站长、被圈内人认为是“老炮儿”的段明，带领的主车队也多次遇险，在“没油”“陷车”“故障”间不停打转。
段明对前方路况的估计总是过于乐观。王平回忆，25日早上当车队犹豫是否前往大峡谷时，段明总觉得“很快就能开过去”，但改装店老板看了后续地形后，认为队伍无法通过，才及时叫停。无论是段明25日晚上第一次去大峡谷拉油，还是27日第二次去接应油车，他口中“两三小时”的车程，常常要花一整晚，让原地等待的队员分外焦灼。
刘杰认为，其实从第一天的陷车情况，就能判断出车队整体驾驶水平较低，不足以穿越罗布泊。他介绍，车队原本计划从继续向西穿越，而罗布泊东部的沙丘排列比较规律，越往西走，地形复杂程度就越高，“沙丘又多又乱，行车难度变大”。但陷车的信号并未让车队意识到严重性，当晚只是放松地吃烧烤、看烟花。
这种过度乐观贯穿了整个车队，导致他们错过了补救悲剧的机会。王平回忆，小分队失联3天时，他们考虑了四种可能性：“一，就是出去了，只是我们联系的人不对，二，没有出去，在等我们出去了回头找他们，三，被检查站或者保护站抓了，四，被部队抓了。”因为车上物资和水是充足的，众人完全没考虑过小分队可能有生命危险，一直没有报警。
一位经常带队穿越罗布泊的向导小梁指出，该车队有太多打破安全常识的行为——包括动不动就脱队行动、没有定时联络、没有检查卫星电话、擅自下车徒步等等，但更重要的是，“不应该在这个季节去罗布泊”。他回忆，自己有一次夏季进入罗布泊，测得地表温度高达80多度，“高温天，什么都容易出故障，车子会爆胎，会抛锚，你的GPS、卫星电话都可能用不了”。
他认为，无论有多丰富的越野经验，多充足的准备，都无法掌控这些情况，因此每年6月中旬后的夏季，他便不再带队进入罗布泊，“这是业内的惯例，我们要敬畏自然的规律。”
被轻视的游戏场
罗布泊是位于塔里木盆地东边，若羌县以北一个干涸的咸水湖，1958年时面积曾达到5350平方公里，一度成为中国第一大湖。上世纪六十年代，塔里木河和孔雀河断流后，罗布泊完全干涸，周围生态环境也发生巨变，草本植物全部枯死，胡杨树成片死亡，沙漠以每年3-5米的速度向罗布泊推进，很快和广阔无垠的塔克拉玛干沙漠融为一体。从此，罗布泊成了寸草不生的地方，被誉为“死亡之海”。
罗布泊通常被划分为四个区域。西部是核爆区，我国的多次核弹实验均在这里进行，中部核心区包括原来的罗布泊湖及周边的楼兰古城遗迹，东部则是国家级野骆驼保护区，南部则有一座大型钾盐矿。不过，罗布泊所有区域均为军事禁区，未经允许不得进入。1980年时，中国科学家彭加木在此地进行科考时为找寻水源失踪。1996年6月，中国探险家余纯顺在罗布泊6月的暑热季节徒步孤身探险，因热衰竭死亡。多位熟悉罗布泊的采访对象提到，近年来罗布泊还发生过多起未被媒体报道的失踪及死亡事件。
在知名徒步探险家雷殿生的眼中，罗布泊是一片让人敬畏的“圣地”。2008年他独自徒步穿越罗布泊之前，他先用十年的时间锻炼并学习相关知识，规划行走路线。之后十年走遍了中国的各省市自治区和主要的盆地、山脉、沙漠以及无人区，前后历时二十年，直到感觉自己的体能、心态和野外生存能力，都到了比较成熟的阶段。
他认为罗布泊是无人区中穿越难度最高的：“第一罗布泊面积很大，第二，其它无人区还能找到一些水，但罗布泊里几乎没有水，你渴的时候，想找植被、挖根茎，都找不到。”
向罗布泊管理委员会申请通过后，他选择在秋季10月进入，因为这时“气温适宜，沙尘暴也相对较少”。
罗布泊的地貌非常复杂，有戈壁、沙漠、雅丹、雏形雅丹、盐碱地、盐壳地等很多种不同的地貌，沙漠软沙区的沙子非常软，一上脚就陷进去了，“沙子进到鞋里面，隔着袜子都烫脚”。而波浪起伏的盐壳地，则像钢钉一样坚硬，翻翘的地面像锋利的小刀，稍微不小心剐伤，有毒的矿物质让伤口红肿流脓，很难愈合。10月的罗布泊昼夜温差能达到30多度。到了晚上，由于热胀冷缩，“你能听到地面啪啪炸开的声音，盐壳地就是这样形成的”。
在罗布泊中，人很容易迷失方向。雷殿生发现，在有些地区因为磁场受到干扰，指南针并不准，就连罗布泊上空的大雁队伍，都会找不着北，“飞的全都是乱的”。很不幸，雷殿生在罗布泊里还遭遇了沙尘暴，能见度也只有几米，也无法靠星星辨别方向，他只能依靠多年徒步野外的经验，通过风向、石头风化的形状、沙丘的软硬度等来寻找方向。
雷殿生在罗布泊里看见了海市蜃楼，虚假的绿洲和水，连照相机都分辨不出，诱惑着他向前。在他的回忆中，穿越罗布泊就是向死而生。他背了一百多斤的物资，其中三分之一是水。走在路上，嗓子和鼻孔都蒸得干疼，他只敢小口小口拿瓶盖喝。没有水时，嚼自带的中草药，甚至把自己的尿液储存起来。没有食物时，抓蛇和蜥蜴等小动物生吃，虽然也可以烤熟，但肉在烤熟的同时也会把肉里不多的水分同时烤干。极限的饮食方式让他途中得了胃痉挛，一度疼得在地上打滚。还有一匹狼一直跟踪了他90多公里。
驾车进入的人，因为有了钢铁壳子的隔绝，很难体会到其中的恐怖，容易对罗布泊产生轻视。一位资深越野爱好者告诉本刊，自己曾3次穿越罗布泊，“没有什么难度，只要有车，有空调，什么季节都可以去。”他再三强调，只要有过硬的越野技术，“就像逛公园儿一样。”
罗布泊的客观条件，吸引着许多越野爱好者前往。中国探险协会工作人员薛皓告诉本刊，就地理而言，如果越野车穿越四大无人区，罗布泊的难度系数最小：“这里的主要地貌为沙漠、戈壁、雅丹地貌及盐碱地，偶尔有一些平缓的石头山包。暴雨、暴雪、风暴这些极端天气几乎没有，只有沙尘暴，但相对而言对人的威胁性最小。另外，罗布泊的平均海拔只有780米左右，不会有发生高反的风险。”近年来，罗布镇的兴建、哈罗公路的建成，都让人们安全感大增。
另一方面，相比其他无人区，罗布泊广袤的面积和周边地形导致其监管难度极大。“罗布泊东南西北4个方向都缺少天然屏障，而且周边汇集了很多中小型城镇，四面都有国道、高速公路相连。这些都便于非法穿越活动的开展。”
在当地旅行行业的人眼中，罗布泊可谓是一片“红海”。向导小梁是新疆哈密人，从小住在罗布泊东北沿的位置，2016年起开始做罗布泊越野生意。起初，他只是一个普通的越野爱好者，加入一个同好群后，发现许多人都有穿越罗布泊的需求，便开始和几个朋友一起做“定制旅行”。他告诉本刊，近年来自己接待的游客数量成倍增长：“前年可能500个，去年1000，今年预计有2000。每年都在翻倍。”他认为，这可能和国内便宜的越野车增加，越野门槛降低有关。
小梁的客户们享受在沙漠里“滚刀锋”的感觉——沿着尖锐的沙脊边缘飙车，当车速足够快的时候，“就像飞起来一样”。罗布泊一望无际，没有植被的遮挡，越野爱好者们在松软的沙漠和坚硬的盐碱地中追逐，“有一种征服的快感”。
每3-5天，他的团队就能接到一个新单，他会根据顾客的需求去“定制路线”：“三种走法。如果他只是个观光客，我们就带他走大海道景区，走合法的路线；如果他想玩点挑战性的，那我们就带他在罗布泊边缘逛一逛，打个擦边球；如果他想来硬核的，也没问题，只要你越野技术过关，东部穿西部，南部穿北部，想怎么穿就怎么穿。”他估计第三种客户占到了五分之一。他还表示，就算客户想去西部的军事禁区参观，他也有认识的熟人，“只要打声招呼就能搞定”。
近年来，罗布泊野骆驼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理局曾多次发通告，严禁一切社会团体、单位或个人进入保护区开展旅游、探险活动，一经发现将依法予以处罚，情节严重的将追究刑事责任。但小梁从没将禁令当回事，“一般不就是罚5000块钱吗？很多客户都身价上亿的，100万的霸王龙，也只是个玩具。”
这次幸存的陆巡车主，事后跟刘杰讲起，车队分物资时曾将一块大馕放到他的后备箱，“陆巡车主开始还不高兴，嫌增加了车的重量，没想到后来被困的时候，一块块撇着吃，救了他们一家的命。”
（文中段明、贾宁、小梁为化名）
